经济学家艾丰与燕京啤酒老总李福成的一次对话
积极宣传品牌战略、潜心研究民族经济的艾丰,与脚踏实地振兴民族经济、争创名优品牌的李福成有一次偶然交谈。尽管两人身份不同,一位是学者,一位是企业家,但对中国品牌的发展和民族经济的振兴却是英雄所见略同,对于关注金融危机背景下中国品牌发展走向的广大读者会深受启发。
本刊记者 ◎ 曲 子
当年的合资与民族经济
李福成:您很早写的那篇《国际竞争和名牌战略》,我拜读过。您说要争创民族品牌,这给了我们很大启发和鼓舞。如果大家都退却了,我想今天中国的啤酒名牌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发展起来。实践证明你的那个观点是对的,现在包括美国的百威、菲律宾的生力、丹麦的嘉士伯等国外的30多个品牌的老总们,谁也不敢再说用几年时间踏平中国啤酒市场。
艾 丰:这里面有个认识问题。对外开放必须坚持,但合资只是一种方式,一种手段,振兴民族经济是我们的目的。对一个企业来说,是合资,还是不合资,要看对企业自身的发展是不是有利,不要简单化。
李福成:是这样,那年在讨论“燕京”是否合资的会上,我们根据“燕京”当时的情况,主张不搞合资,开始意见也不一致,最后,大家统一了。
艾 丰:1996年《经济日报》发了一篇你们“燕京”为什么就是不合资方面的报道,引起了一场讨论。讨论中涉及一个问题,究竟有没有民族工业和民族经济?如果连民族经济都没有还谈什么保护不保护呢?这似乎是个问题,从产品看,什么是民族产品,比如说啤酒,说这是外国的不是民族的,因为它是外国人发明的、外国人现在也在喝。从企业看,我们的企业好多都是合资的,企业中资本的交叉,说哪个是民族的搞不清了。我始终认为民族经济是存在的,有人主张用“本国经济”这个词儿,也可以。如果没有民族经济,当年你跟美国谈判代表谈什么,她巴夫舍尔斯基是代表美国民族经济跟你谈,你代表中国民族经济跟她谈,要是代表的是两个不存在的东西你们还谈什么?这个问题到现在看得更清楚了。
李福成: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借助外力招商引资发展自己的路线非常正确。但是,每一个企业在发展过程中所走的路子不应该是一样的,各个企业的具体情况不同。比如说像我们“燕京”,我们有自己的品牌,有自己的拳头产品,有广阔的市场,而且有比较好的经济效益。从投入资金上看,银行又比较支持我们,为什么要把品牌合没了呢?什么叫利用外资?怎么利用外资?我读了些书,请教了专家,包括外国专家。德国的克朗斯公司跟我关系不错,我请教了搞啤酒设备的副总裁金保罗先生。他说:什么叫利用外资?比如说在我们德国,要花1亿马克建一个一定规模的工厂,为了减少竞争压力,削减竞争对手,我们用1.2亿马克,买了两个同样规模工厂股份的60%,这样我们就可以控制两个企业,不管你那两个40%是谁的,我们控股,就是我们说了算。我觉得,金保罗先生讲得非常透彻。
艾 丰:他讲得很实在。合资、合作本身这是一种市场竞争的方式。其实,这里面还有一个宏观和微观的关系。从国家的宏观角度看,把外资引进来了,促进了我国经济发展,就是成绩;从企业的角度看,还要具体化,外国的钱进来了,是你控制别人还是别人控制你,这是关键。金保罗先生说的挺好,我控制别人,就是别人的钱为我用。别人控制你,就是别人利用了你的钱。我控股,我可以选择经营方向,我有经营管理权。当然,控股不控股不是绝对的,要看双方的实力,也要看合资的具体意图。理解是一回事儿,操作又是一回事儿。引外资跟借外债不一样,借外债来的是资金,而引外资,人家来投资是一个主体,是个活东西,这便产生了控制权的问题。
李福成:很早以前,我跟新西兰一家公司的代表谈合资,他给我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,他说你在北京的市场占有率多大,我说80%。他又问天津呢、河北呢⋯⋯?说到河北的时候,我说大约7%~8%吧。他说那怎么行,这是一个潜在的市场。我说河北还有好多牌子呢,豪门、山海关、钟楼等等,有很多啤酒厂,咱们全占了人家怎么办?他当时说了仨字:吃掉它!我当时就激灵一下:你今天是吃我来了!
艾 丰:你说得很生动,合资不合资都要具体考虑。积极引资,当然应该提倡,但具体项目要慎重。不能把某些项目采取不合资的做法,看成反对合资,更不能看成是反对对外开放。上纲太高了,其实根本不是这个问题。
李福成:我感觉咱们中国办企业要防止一刀切、大呼隆,不能一说朝东都朝东,一说向西全向西,搞民族经济这样干肯定不行。我觉得应该根据各个企业不同的特点,具体情况、具体分析、具体研究。
艾 丰:啤酒产业的套路你比较熟了,你是资金没问题,技术也没问题,市场更没问题,不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进来跟你分钱。如果说你资金不行,或技术不行,或市场不行,需要引进,那让他进来分点钱倒可以,道理就这么简单。
李福成:我曾请教过中国发酵食品研究所的总工程师、我们的顾问管敦仪教授,我说你世界各地的大啤酒厂都跑过,你说一句实话,咱们中国的啤酒工艺比国外的到底落后多少?管教授说,我看一点都不落后。日本“朝日”啤酒公司的副总裁来中国的时候也说,中国啤酒的工艺水平不低于日本。听了这两个人的话,让我感到心里特别有底儿。
艾 丰:中国啤酒市场最有吸引力,我们有十几亿的肚子,这不得了,所以老外都看准了这个大市场。
李福成:是的,北京天热的时候,我们一天就拉出去4000多吨。当时您的文章里讲发达国家经济战略的几个阶段,我印象很深,有产品输出、资本输出、无形资产输出3个阶段。
艾 丰:对,现阶段,是不断增加新方式,一手比一手厉害,当然三手都在用。我们研究这些,不是谴责外国人,是要认清形势。最后,我们的观点概括为两句话:在开放中发展,在竞争中提高。
品牌的运作与扩张
艾 丰:我觉得,青岛啤酒采取母子商标的做法,是一条经验。品牌不扩张,规模效益难实现。扩张不当,牌子会砸了。采取主商标和分商标,或打上“监制”的字样,就有回旋的余地。
李福成:对,他们用青岛啤酒商标的只有一部分,剩余都用其它商标,这个办法非常好。
艾 丰:如果万一倒了就倒局部。就像一艘大船一样,吃水的舱都是隔开的,其中一个舱漏了不要紧,船不会沉,因为其它舱不会漏。如果只有一个舱,一漏水,整个船全都沉了。
李福成:我认为这是个比较好的主意,大企业扩张发展都遇到规避风险这个问题。
艾 丰:在这方面“海尔”用的也比较好,他搞的是商标家族化。“海尔”是老家长,爷爷辈的;然后冰箱都叫“王子”,有“双王子”、“大王子”、“小王子”。空调叫“英才”、洗衣机叫“神童”。企业做大了以后,商标要分层次,譬如日本的“丰田”,它有“公爵”、“凌志”、“皇冠”等等。这样有两个好处:一是前面有一个你认可的“丰田”,它是老名牌;二是在你认同的前提下,它又以分商标推出新的不同产品来。一老一新各有优势,这个商标体系把两方面的优势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。
李福成:品牌的扩张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资本的问题。这个问题解决不了,怎么搞扩张?有的厂家说他们资本不够雄厚,非要并到我们集团不可。我说并过来有一个问题,要看我们“燕京”号航母的发动机怎么样,发动机到底有多大。如果我们的资本雄厚,发动机大,把飞机放上去都行,肯定能形成战斗力。如果发动机小,那就像我们长江里面拉沙子的拖船一样,一个拖一个、后面拖了一长串,那就不能叫航母了。
艾 丰: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明白,高档啤酒和低档啤酒的区别到底在哪儿?我是指品质方面的。
李福成:第一是原料不一样,高档啤酒的原料大麦、大米全部是一级的,打个比方,就像用的是富强粉而不是普通的面粉;第二是糖化工艺不一样,精品酒麦汁中残糖的含量在3.5%左右,普通啤酒在1.5%左右;第三是发酵周期不一样,高档酒的周期30~40天,普通酒是20天。主要是这么几条,其它还有一些次要的就不说了。
艾 丰:从效益的角度看,是不是生产高档酒合算?
李福成:是的。为什么呢,我们现在的消费税是从量计税的,不是从价计税。一吨酒1544瓶,高档低档都是同样的税。
艾 丰:有点不太合理。啤酒这玩意儿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无形资产问题,质量搞到一定程度,主要是风格上的差别,口味上的差别,发展主要还是靠信用和牌子。
李福成:您的品牌理论,当时对我还有一个启发。早些年,日本有一个名牌啤酒公司找我提出一个要求,问我能不能用“燕京”的技术设备,在北京生产日本品牌啤酒。我当时有点丈二和尚,问他,用你们的牌子,你要钱吗?他说这个好商量,你给点儿就行。我当时感到有点奇怪,有这么便宜的事儿?以前引进别人的品牌要给好多钱。不过,他另外还提出一个要求,你生产的低档酒都用“燕京”的牌子,生产的高档酒全部用他们日本的牌子。我这时候觉出不是个滋味儿了,让我白给他做我都不做。他最后又提出,如果给他做,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酵母品种。说良心话,他那个酵母品种不是什么太绝的东西、太难搞的东西。最后我一琢磨,还是不如咱们自己创造一个高档品牌好。
艾 丰:我感觉,很早以前你们燕京是不是高档货较少,都是大路货?
李福成:开始的时候是这个样子,都是大路货,特别是在1988年之前。那时候啤酒是“皇帝的女儿不愁嫁”,什么啤酒都能卖。1988年下半年市场突然出现疲软之后,啤酒被媒体称作“疲酒”,所有的酒都卖不动了。当时北啤和五星在北京像样一点的饭店都挂出了专卖的牌子,我们怎么办?当时厂子里开会的时候我就说,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市场定位,我们就定在你说的“塔底”了,全部都定在“塔底”。当时北京1200万人口,有200万是流动人口,我说把1000万固定人口占住,我们燕京就取得了生存权和发展权。我们在全国第一个打破了糖烟酒公司统购包销的模式,自己干。后来我们又采取了一些新的措施,包括送酒上门,包括买了几千辆三轮车送给了销我们酒的“胡同”。你可能知道,媒体称作“胡同效应”。3年左右时间,我们就把北京老百姓的市场抓住了。到1992年外国资本进入之后,我感觉我们还不能和外国品牌抗衡,于是我们又调过头来调整品种结构,加大高档酒的比例,慢慢就打进了人民大会堂、国际航空公司、新华航空公司等。
艾 丰:一个大的啤酒集团确实要考虑自己各个档次产品的比例。现在有一种片面的认识,认为品牌就是卖得贵。其实名牌效益应该是3条途径:卖得贵、卖得多、卖得快。许多品牌并不是靠卖得贵,主要靠卖得多,可口可乐谁买不起了,多数品牌应该是大众的,你们“燕京”的实践,为品牌正了名,发展壮大中国品牌是我们大家的共同愿望,你们将来会有更大的发展。
品牌企业的发展战略
李福成:我们燕京真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发展起来的,开始就像在山缝里长出来的一棵小树。
艾 丰:有些事情很有意思,什么是好的外部环境,也要辩证地认识。比如早期的“美菱”集团,它是国内9个引进阿里斯顿设备的最后一个,但它发展成了最大的;“康佳”也是彩电最后一个批准上“户口”的,最后也搞成了个大家伙。这个“老儿子”现象很有意思。
李福成:开始不准出生,出生了就要争一口气,一定要弄好。还有一个有意思的问题,去年开人代会的时候,有一个记者问,在顺义怎么能搞这么大一个啤酒厂?我说你没发现,在中国这可能是个带共性的现象,就是小城市大企业。比如“长虹”,在四川西北部的绵阳;再像“科龙”,在广东顺德,县级市;“春兰”在江苏泰州,也是一个县级市⋯⋯小城市搞出一个大企业,最大一个原因可能是自主多于限制,企业生存的外部环境比较好。像我们“燕京”,外部支持多干扰少,办事效率高。
艾 丰:你说的是一个特殊的表现、共同的规律。特殊的表现就是小城市大企业,好像不可思议;共同的规律就是政府支持多,干预少。成功在情理之中。
李福成:有记者问,燕京发展靠什么?我说,第一靠改革开放大的政治环境好,燕京正好赶上了。他问,你搞经济的怎么说政治呢,我说要是没有良好的政治外部环境,不可能有今天这种适应我们发展的新机制、适应现代化大生产要求的管理模式。第二,我们正好赶上中国啤酒大市,就像股市大市一样。
艾 丰:你们哪一年起步的?
李福成:1980年。
艾 丰:正赶上了几个好年头,那几年买啤酒都抢。
李福成:对,报纸上不是老说吗:《借问啤酒何处有?》。当时全国啤酒的产量才50万吨,还不到现在“燕京”的一个零头。
艾 丰:中国人多肚子大,市场广阔。
李福成:但人均消费量不行,我手头有一个世界人均消费的最新数据:德国131公升,西班牙是66公升,爱尔兰是123公升,丹麦是116公升,奥地利是113公升,英国是103公升,荷兰是86公升⋯⋯我研究和您研究的不一样,您研究的是全国的、宏观的,我研究的是自己的企业怎样生存得更好。
艾 丰:你们生存得不错。再一个,搞企业不能盲目追时髦,不能像有些人穿衣服一样,人家都穿,咱们不穿好像落后了,关键是你这种人适合不适合穿这种样子。这个追时髦有时候也来自政府,为了搞政绩。企业改革不能够“改革出题目,发展做文章”,而应该是“发展出题目,改革做文章”。你企业发展过程中,哪儿挡住你了,你才去改革,你不是为了注解改革。真正聪明的人,他不去追这个时髦,发展是目的,改革是手段。
李福成:是的,我们现在的国企领导要学点逆向思维。
艾 丰:既有顺向思维,也有逆向思维,认识就比较全面了。我在一些大企业讲过:成功是失败之母!为什么呢,关键是成功以后,他感觉我已经成功了,他不懂得环境变了,他还用原来的经验,可能失败。
李福成:把原来的经验,当成一种固定的模式,那已经不行了。
艾 丰:尝到了成功的甜头,别人说他不对,他说我已经成功了。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很多,所以对企业家来说,“成功就是失败之母”。这句话值得注意。
李福成:你这个观点我在杂志上拜读过了,对我们搞企业的有启发。
艾 丰:你前面说的,小城市大企业,企业搞大了,就会遇到另一种情况,说好话的多了,提意见的少了。这时就需要周围有人往你耳朵里吹进不同的意见,你说的那个逆向思维,太需要了。在“长虹”的一次战略研讨会上,对它的经验和今后的发展,我给他总结了四句话:“由高而大,以大托高,实至名归,无限循环”。现在“由高而大”已经做成功了,应该“以大托高”了,因为你实力强了、名声也大了,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儿,应该整高档的。
李福成:啤酒也有高科技的东西,您这个思想我们也需要借鉴。
艾 丰:我希望中国同行业的大企业头头们,能够坐在一起,像朋友似地聊聊天,琢磨琢磨,能不能协作搞点什么东西,做不成,在竞争上划分个范围也可以呀,外国还有辛迪加、卡特尔、托拉斯,还要瓜分市场。
李福成:早在1995年的时候,我们北京啤酒市场开过3次价格会议。1月15日,就在我们的二楼会议室开了一个会,五星、北啤、豪门、三环等各家都来了。因为老降价也不是个事儿,最后都承受不了了。那次确实坐下来达成了一个必要的协议,相互妥协,效果很好,在“三九”天啤酒销售淡季,价格还稳中回升了。
艾 丰:你立了一功,要不然那种恶性竞争很难控制。
李福成:还希望您多写点文章,给我们指点迷津。
艾 丰:不敢这样说。实际上,我是从你们身上“偷”东西,然后写文章。我经常说,从企业家身上“偷”知识。你身上这种以振兴民族经济为己任的精神,是令人佩服的。所以我常说:企业家不仅要为企业挣钱,还要为民族争气!
李福成:您给总结得太好了,我觉得我们企业家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